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​哑父(纪实散文)

2025-05-28 06:22 来源:网络 点击:

哑父(纪实散文)

⊙纪实散文⊙

作者:魏平

编辑:魏华



从小我就喜欢我的母亲,不喜欢父亲。

母亲小父亲十一岁,而且又是一个健全的女人,就只是因为在那个饿死人的年代,父亲的家乡齐福镇魏家沟村,比母亲的家乡多了几十亩良田,母亲就下嫁给了一个哑巴——我的父亲魏嗣富。

哑父遗像

其实年轻时候的父亲相貌堂堂,身高一米七五左右,还比很多成年男子强壮,有着一身使不完的力气,奈何却是个哑巴。

父亲这个“哑巴”,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哑巴,他在自己还小的时候,有一次在田埂上偷地主家的嫩胡豆解馋,被地主抓住后,顺手几耳光,打坏了耳朵,丧失了大部分听力。从此以后,父亲就只能听“大话”,说“大话”了,凑拢他身边说话,都还要开足音量,并且还需配合简单的肢体语言,才能和他慢慢地交流。当然,我们自己家里人和他说话,因为习惯了,也沟通无碍,只是仍然需要说“大话”。父亲除了听力丧失太多,吐字不清,其它方面并没啥影响。

母亲理所当然成了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庭的当家人,那时家里还有婆婆,婆婆年岁已高,她又是个旧社会的裹脚女人,颤巍巍的走路都吃力,除了照看孩子,连家务活都做得很少。而父亲又是一个哑巴,不是和他特别相熟的人,根本听不懂他表达的意思。在落后的农村,残疾人是很难得到别人尊重的,父亲走到哪里都有人拿他取乐,生产队安排活路,挣工分,分粮食,我们家也处处受到排挤。

作者魏平(中)与母亲(左)及堂兄魏裔昌(右)合影

听母亲说,最初父母生了几个孩子都没养活。听人说需要捡个孩子来“押长(zhang)”,生下的孩子才能带活。因此大姐是抱养的,还没满月都被她的亲生父母送给了我们家。后来哥就顺利地被养活了,然后有了二姐,我,弟弟。家里有年迈的婆婆,父母,加上我们弟兄姐妹五人,每天都是八口人吃饭。我记事起,家里除了姐姐是一个好劳力,里里外外都特别能干,我们其他几个孩子都还没懂事。何况我们弟兄姊妹都有五个,顿顿都是八个人开饭,记得小时候,饥饿的我们围在灶台边,眼冒绿光地看着妈妈在灶台上摆开三个大碗,五个小碗,吃什么都是她一手分配,干活挣工分的大人就吃大碗,割猪草牵牛只会打酱油的我们就吃小碗。成长的记忆里,饥饿是最深刻的印象。

母亲虽然勤劳吃苦,但她的性格太老实本分,记得有几次,母亲种的整块土的菜都被偷完,要是其他妇女,早就跳着脚骂他个祖宗十八代,吼个一天一夜都不算完。而母亲只是回到家,垂头丧气地在我们几个孩子耳边念叨了几遍就算了。

父母都是文盲,别说识字,就连阿拉伯数字1到10,我都从来没看见他们写过。更别提写自己的名字。

作者魏平与母亲在已垮塌的老屋前留影

不知道母亲为这个家操碎了多少心,流了多少泪,受了多少委屈,而且,即使天大的委屈,都找不到一个人诉说。

母亲的苦,母亲的累,母亲的委屈,母亲的忍让,母亲的奉献,我们五个孩子都看在眼里。我排行第四,打我记事起,因为父亲是个哑巴,由此带给我们的憋屈,时时处处,甩不掉,摆不脱,那时候,我是多么地讨厌有个这样的父亲!多么羡慕别人家有个健康的父亲啊!

为什么你是一个哑巴?你知道吗?你的同辈人当着你的面,一边嘴里讲着粗俗的话逗着你的老婆,开着他们自认为无伤大雅,再正常不过的荤玩笑,一边故意利用你耳聋听不清楚套路你拿你寻开心。而你还一副陪着小心,唯唯诺诺的样子,别人开怀大笑,你也傻傻地跟着笑。虽然这样的玩笑简单低级,可是几乎全村的人又都乐此不疲。你不知道幼小的我们内心是如何煎熬,有时候母亲也在场,而她老实本分不善言谈,每次同样陪着笑脸应付着;就连全村的娃娃们,见到我们都要想法戏弄一下“哑巴的娃儿”,这些耻辱,都是因为你是个哑巴!那时候就特别恨你,为什么你是个“哑巴”啊!

从小就听人说父亲的这个生理缺陷,“十哑九聋”,我却从来没想过父亲为啥聋哑这回事。后来学到《人体生理卫生》课,对于耳朵的生理结构和功能我仔细研究着,得出了父亲聋哑的原因:原来耳膜受损后,他自己发出的声音,不能很好地被耳朵接收,自己没有办法通过耳朵很好地修正,所以导致发音也偏离了正常。说话的声音变得含糊不清,不熟悉的人很难听懂。后来我就一直有个心愿,长大后,买个助听器送给父亲。

很多人说“哑巴都比正常人聪明”。这点,我深有体会。或许,这是父亲唯一让我骄傲的地方了。十里八乡,我们这里的农村有很多匠人,石匠,木匠,篾匠,铁匠……修房造屋,打制农具。我们家请不起匠人,也从不请匠人,因为我们家有父亲。

哑父打造的石磨

我家有很多石器:石磨,石头圆桌,石头灶台,石头案几,石头水缸,石头猪牛圈舍,五间房的石墙……全部都是父亲亲手打造。木器,如砧板,风箱,床,锄头把,木扁担,甚至房上的檩子椽子,无一不是出自父亲之手。竹器,如篾背篼,蒸笼,篾席,竹匾,父亲有空就编。他打制铁器更是得心应手,菜刀,镰刀,斧头,铁锤,锯子,犁头,锄头……印象最深刻的,是我家修新房的时候,父亲亲自做好打砖胚的木框,拉着我家的牛,还有我们几个半大孩子,和了两三天的稀泥,然后他没日没夜地,一手一脚打出了三间砖房的几万块砖胚。

哑父手工打制几万匹砖胚修建的房屋

但是,父亲却没有一个真正的师傅,没有人愿意带一个哑巴徒弟。可是,难不倒聪敏好学的父亲。比如,有邻居家请了一个篾匠来编篾席,父亲就会从早到晚静巴巴地守着,到了吃饭的时候,回来端上一个大碗又去……父亲永远都有一颗小孩子似的好奇心和好学的态度。就这样偷师学艺,父亲最终成了一个优秀的石匠,木匠,篾匠,铁匠。

哑父编制的大斗qiang

后来生活好点了,土地都承包到户了,很多时候我放学回家,都看不到父亲的身影,他不是被人请去打磨子,就是修猪圈,或者编席子,甚至修造新房。母亲说,乡里乡亲虽然见到父亲就拿他逗乐,但是父亲因为手艺出众的原因,乡亲们都还是很敬重他。父亲以他的手艺和低调的品格,在乡亲们心里,赢得了自己的一席之地,再后来手艺人开始有了每天三五几块的报酬,父亲也为改善家庭生活,做出了应有的贡献。

哑父打造的水缸

但是我仍然讨厌父亲。母亲说,你们的父亲不喜欢小孩,家里五个孩子,从小到大,他都没有抱过。我也记得父亲对我们除了打骂就是吼,从来没有轻声细语地关爱过我们。每次开学之前,母亲为了学费愁眉不展,急得吃不下饭,借了东家借西家。父亲仍然只知道埋头干活,该吃吃,该睡睡。

父亲因为耳聋,与外界的交流就少了太多,除了干活,家里所有的开支,人情来往,孩子学费,农事播收,一切全靠母亲安排。父亲是典型的“男主外”,永远不会煮饭,洗衣,收屋。每天干完农活回来,石头圆桌边一坐,就埋头裹烟叶,一会儿就吞云吐雾了。抽着烟,等着母亲做好饭菜,碗筷摆到桌上。

哑父打造的石头圆桌

这种烟是父亲每年必种的,从栽苗到施肥,捉虫,收割,晾晒,打捆,收藏,事必躬亲,视若珍宝。我们把这种烟叫做“叶子烟”,就是烟草的原材料,不经过任何加工,直接把烟叶撕碎后裹成小指头大的一根,一头插进烟竿里。这就是父亲的最爱,谁都不能去动他的烟叶。这烟劲头特别大,我们一家最讨厌他抽叶子烟,一经点燃,无论隔得多远都呛人,父亲一股大烟味,很难让我们亲近他!

除了大姐,父亲从不和蔼地对待我们其他四个孩子,他永远没有这种细腻的情感。我们在母亲的关爱下一天天长大,穷人的孩子早当家,我们五个孩子,也都力所能及地干点农活。可是,农活特别多,永远都干不完!我是一个特别讨厌干活的懒孩子,但母亲总是有意无意袒护我,所以我最讨厌和父亲在一起干活了!稍微磨蹭一下,父亲就会一顿臭骂!

记得十一二岁时候的一个秋天,正是“二十四个秋老虎”,太阳一冒头就晒得南瓜叶打焉,地里的热气蹭蹭往上冒。父亲要去齐福粮站送公粮。八里多路,他挑两担,三百多斤,哥哥姐姐都赖脱了没去,父亲抓了我去陪他,给我找了两个袋子,装了七十多斤粮,扁担压在我稚嫩的肩上,好比烙铁。我咬紧牙关鼓足勇气走不到一里地,就要放下来歇好半天。那路,感觉永远都走不到尽头,而汗水,一直迷蒙住眼睛。然而,父亲挑了两担,一百五六十斤的担子压在父亲肩头,扁担在肩上颤颤悠悠,父亲迈开大步,两腿蹭蹭地甩得飞快,腰板挺得笔直。两担稻谷,他挑一担走两三里地,就放在路旁,然后又空手走回来挑另一担。我咬牙忍着肩上的剧痛,努力跟上父亲的步伐,走到父亲放下的那一担粮附近,就急急忙忙找片树荫歇着,大口地喘着气,帮父亲看着,防止别人捣乱。

毒辣的太阳,晒得我口干舌燥,一边走一边找路边的水井。记不清我歇了多少次,有时候落下父亲太远了,父亲偶尔就会帮我挑一段路。奇怪呀,父亲今天也不骂我了,很难得地还远远地望着我笑。看着他光着膀子,汗水顺着他强壮的身体往下淌,他却没有停下来歇息,这时候父亲的形象莫名地高大,伟岸!我再也不觉得他是一个残疾人!

作者魏平(第三排右三)小学毕业照

小学临近毕业了,父亲对我渐渐地好起来了,父亲每次坐在堂屋的石桌旁抽烟,都要看一看我挣回来的满墙的奖状,尽管他不知道这些奖状具体意味着什么,但是,每次期末开家长会,母亲是家长代表坐在我身边,父亲听不清老师说什么,可是他次次都要恭恭敬敬地守在窗外看着我们,看着我走上讲台,捧着奖状,这时候他苍老的脸上,就笑得皱纹挤成一团。偶尔和父亲一起走在路上,遇见认识的人和他打招呼,他也不管别人在和他说啥,父亲总是带着骄傲,大声地说“这是我二娃子!”其实我排行第四,就因为母亲把我生在了二月,又是男孩当中排第二,就给我叫了这样一个小名。

作者魏平初中就读的天台小学

1992年,从天台小学初中毕业之后,我来到了三十里外的罗渡中学读高中。这时候比我大的哥哥姐姐早就没读书了,小我三岁的弟弟也辍学了。也许是因为我们家几个孩子中,我的成绩一直是全班第一,甚至全乡第一。家里再不景气,也一直不曾想过断了我的学业。这时候全家就我一个人读书,或许是环境和课业都有了诸多变化,最初很不适应,成绩渐渐地下降了,面对逐渐滑坡的成绩,我心有余而力不足,失去了前进的勇气。每天花着父母的血汗钱,心里莫名地焦躁。

高二的一天上午,全班同学都聚精会神地在听老师讲课,突然窗外响起一声大吼“二娃子……”这声音虽然含糊不清可是我却如此熟悉,犹如霹雳,直接轰炸在了我的心底,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!其他同学也惊呆了,刷地一下都望向窗外。那里,我的父亲依然满脸带着谦卑的笑容,正慈爱地望着我,这是父亲第一次来寄宿制学校看我。我却是满腔怒火在心底熊熊燃烧起来,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!从小到大我的成绩都在班上数一数二,为此我一直在同学们面前虚荣地骄傲着,而有个哑巴当父亲,却是一种耻辱,这是我一直都在努力遮掩的“家丑”啊!可是今天,他这突兀的一嗓子,让我觉得自己瞬间就成了全天下的笑话!

作者魏平高中就读的罗渡中学

你说你个字不识,学校离家三十多里,这校园又这么大,你怎么就找到我的啊?而且,谁家的父亲会像你一样,当着全班师生的面,大声地叫自己孩子的小名啊?何况,方圆几百里的大人小孩,都有一个陋习,听到“二娃子”,就要来段顺口溜:“二娃子,吆鸭子,捡个烂李子,吃了屙一裤子”。哪个“二娃子”不是被别人戏谑地喊着顺口溜长大?有这个小名,成长的过程满满的都是自卑。这下好了,这打着耻辱烙印的小名,也被你老人家当着全班的面给我叫开了。天啊,我以前伪装出的所有的骄傲和清高……还有班上那个我喜欢了两年的大眼睛女孩……

我匆匆向老师告了假,父亲见我出来,眉眼都笑到一起去了,嘴里还大声的说着什么,我一边狠狠地瞪着他,用眼神堵住他的大嘴,一边拉着他立即逃离了教学楼,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!

也许父亲没有察觉到我的尴尬,也许在他眼里这些都不是事儿。反正父亲仍满脸笑容,挣脱了我的手,抖抖索索地掏出贴身的手绢,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,一共二十多块。“二娃子,我今天赶场,卖了几个背篼,你把钱拿去用嘛”。看着父亲那双粗糙的大手,满是一条条竹篾割开的口子,我满腔的怒气一下泄了。眼睛瞬间模糊不清了,我努力地忍住不让泪水掉下来。父亲憨厚地笑着,他说准备走路回家了。尽管在父亲吃过的苦中,走三十多里路太轻松了,因为我记忆中听人说过父亲的太多的英雄故事,比如从百里外的华蓥山一个人挑两担煤,三百多斤一次性挑回来,比如把两百多斤的青石条打成的猪槽,抗在肩上从三里路外背回来。像我们读书的这个小镇,他肩挑背扛怎么也走了上百回吧。

哑父编制的箩篼

不知为什么,此时突然想起了这么多关于父亲的往事。父亲60多了,我突然发现他的脊背,再也没有年轻时候的伟岸挺拔了。我决意留下父亲和我一起在食堂吃午饭,趁时间还早,我抓紧父亲的大手,牵着他去参观参观我们的学校。我敢说,他在这无比熟悉的罗渡场镇,虽然处处留下过汗水,而这罗渡中学,他一定是第一次进来。内心单纯的父亲永远有着小孩子似的好奇心,他不停地问东问西,一路上我大声地和他说着话,一会儿告诉他这是教学楼,是我们读书的地方;一会儿告诉他那是寝室,是我们睡觉的地方;一会儿告诉他这是伙食团,是我们吃饭的地方……在校园里,遇见了几个没上课的老师,看到他们诧异的眼神,我也学着父亲一样的方式,谦逊地带着笑容,大声地告诉他们:“这是我的父亲,是个哑巴!”

作者魏平大学毕业于内江师院

1999年,我从内江师院毕业后,在岳池县酉溪中学参加了工作,虽然离家不远,但回去的时候却更少了。每次回去,父亲还是永恒不变的,逢人就说“这是我二娃子,在当老师”。父亲仍然满面笑容,这笑容带着真诚和自豪,再也不是我小时候看过的那种谦卑。看着乐观开朗的父亲,我再也不因为父亲说“二娃子”这个小名而生一点点气,我再大,都是父亲的二娃子!哪怕自己已经当了老师。

作者魏平正在为学生上课

2002年,大姐在广(安)武(胜)路因车祸意外去世。父亲消沉了整整一个多月,一天天越发地老了。他几次委屈地对我说:“那个狗日的司机不看路……”声音带着哭腔。也许在父亲的世界里,认为我当了老师了,算出人头地了,完全可以把大姐的这次事故处理得尽善尽美,能够为大姐申冤。所以,每次都眼巴巴地望着我。然而,刚刚参加工作才两三年的我,在本地的人情世故几乎是一片空白,除了按程序处理,我毫无办法。我也想过安慰父亲逝者已矣……但我始终说不出口,也放不下这种悲痛,更不知如何开口给他解释。

作者魏平就职的酉溪中学

我也想过把父亲接到我的学校来玩,看得出父亲也想来,但是因为父亲晕车厉害,上车就吐,我最终没有接他来过。那是父母没有移动电话的年代,通讯极不方便。那年我生日那天,和平常一样,没有客人,我在家里带着孩子,老婆到菜市买菜,她好大一会儿才回来。还没进门就大声嚷:“天啊,老公,你赶快出来看看谁来了”——父亲!!!只见他满脸笑容地望着我,背着满满一背篼土特产,胸前还挂着没有擦干净的呕吐物。六十多里路,转三次车,中间一次转车,需要在县城里,从一个车站步行一里多路到另一个车站,一个字不识的父亲,说话含糊不清,他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呀?我的眼泪啪啪地掉了下来!

哑父打造的石盆

不知不觉,父亲就七十多岁了,他那高大宽厚的背也驼了。以前,父亲最喜欢与我比高,比壮。和他一块儿洗脚,他会捏捏我粗粗的小腿,说二娃子脚大,有力,做活路得行;看着我长得像他一样的高大健壮,肌肉虬结,父亲眼睛都笑眯了。

后来,我有了座机电话,家里也安装了,但是家里很少给我打。突然有天早上,我接到母亲打来电话:“老二啊,你父亲感冒了,在床上躺了三天了,这次可能有点恼火,你回来带他去检查一下嘛!”

看到父亲的那一刻,他呼吸急促,不停地喘气,咳嗽。我直埋怨母亲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,母亲也歉疚地说,你父亲身体一直都很好,这次只是小感冒,哪知会越来越严重。

父亲的脸明显消瘦了,父亲现在再也不能和我比高了,比壮了。除了高大的骨架还在,身上瘦得没有一点肉,眼窝也深深地陷下去了。我扶着他上了车,还没走到医院,父亲已经吐的一塌糊涂。我一边给他擦拭,一边不停地向开车的师傅陪着小心。父亲弱弱地躺在我的怀里,胡子拉渣地,脸色苍白。哥哥也匆匆从重庆赶车回来了。下了车,我和哥哥一左一右小心地扶着他去检查。医生说:“情况很不乐观,桶状胸,造成心脏变形,房室瓣关闭不严,供血不足,还有肺气肿,糖尿病,脑血管硬化,加上这次重感冒,需要住院,24小时输氧……”父亲鼻孔插着管子,手背打着吊针,眼巴巴地望着我说“二娃子,我不得活了哦?”我的眼眶突然就红了,哥哥虎着脸,故意责怪他说:“医生说了没得事,小毛病!”其实,哥哥的眼眶也红了。父亲这眼巴巴望着我的眼神,透着绝望,父亲一直都聪明,而我当时却傻傻地没有看出他的严重来。我们打心底都不相信,几十年都高大健壮着的父亲会和“死”字有关。住了三天院,父亲渐渐好转了,我们也彻底放心下来!我和哥哥因为各自都要上班,于是给父亲买了一个氧气机,带着父亲回老家疗养。

哑父打造的石缸现在还在使用

我回去的次数也多了起来,父亲的身体慢慢好转了。然而哮喘始终不见好转,晚上睡觉还是需要吸氧。父亲除了偶尔拄着拐杖在村里走走,再也不能坐车走他想走的地方了。更不用说坐长途车到重庆,去看他日思夜想的大他三岁的姐姐——我们的二姑妈。在那个困难年代,对我们一家人救济粮食,邮寄旧衣物的二姑妈,和父亲从小相依为命。在我们爷爷去世的时候,她只有三岁,父亲才一岁多,她和父亲的感情远远不止血浓于水。父亲病后,每次回家看父亲,父亲都说:“二娃子,你带我赶车下重庆嘛?”每次我都没放在心上,假作安慰地说:“等你身体好点就去。”而我也总以为以后有的是时间。

二姑妈听说父亲病了,也非常焦急,她让表哥表姐都赶回来看望父亲。由于二姑妈年岁太大,当时身体也不好,又晕车得厉害,她虽然思念着自己的弟弟,但却始终未能成行!

哑父编制的宵箕

二零一二年闰4月初十下午,刚刚下了课,就接到母亲的电话,母亲说:你父亲刚刚走了。我感觉全世界都变得昏暗了,那个我从小讨厌的父亲,那个坚强乐观的父亲,高大健壮的父亲,他走了,我再也没有父亲了!

母亲说,他好久都没有起床洗漱过了,今天自己爬起来,叫我舀热水给他洗脚,我把他扶在凉椅上,给他舀了两瓢热水,准备再舀一瓢水就帮他洗,等我端着水出来,就看到他弯着腰,脑袋垂下去了,大概他想自己洗,可是他的头再也没能抬起来,再也叫不答应他了……

父亲走得如此安详和干脆,没有一丝痛苦,没有一丝牵绊,没有给他的子女增添一丁点的麻烦。我懊悔不已,没有办法原谅自己:为什么没有给父亲买个助听器?需要很多钱么?父亲四十多岁都掉光了的牙齿,我也想过给他安一口好牙,让他像正常人一样可以啃骨头,咀嚼硬的食物;我还想带他出去旅游,看看外面的世界……我想过那么多种方式去赡养他,带他吃好吃的美食,看最好看的风景,我总以为父亲能够等到我们几个后人有更好的条件,让他享享福……可最终,“子欲养而亲不待”。那所有的计划都成了安慰自己的借口。一生坚强的父亲,如山一样为我们遮风挡雨的父亲,没有享过一天清福,就这样走了……

父亲从来不善于表达,然而父亲的一生,每时每刻都在诠释着人生!积极!向上!奋进!抗争!

我的眼里再次一片模糊,愿天国的父亲再也不聋哑,那里再也没有歧视!你的儿子永远怀念着你,我的好父亲!

【作者简介】魏平,四川省岳池县齐福镇人,大学文化,1999年毕业于内江师院汉语言文学专业,同年就职于岳池县酉溪中学至今,初中语文一级教师,爱好写作和篮球运动。人生格言是:教师是火种,点燃了学生的心灵之火;教师是阶梯,承受着学生一步步向上的攀登!

作者魏平在已垮塌的老屋前感触良多